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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~ (1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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頭負得絕世,虛虛捉了她們來瞥,聽皇影一咳:“聶姑娘,你與你師兄此招當真厲害得緊。”

末了她欲說還休一望聶風:“但徐福現下仍沒甚音信。他手把兩枚龍元,若成氣候,究竟不可小覷。”

她一句話畢,叫三山裏的寂都叮叮咚咚上了人衣。師妹一時沒言語。師兄抿唇,來攬聶風,想攜她一並行下階去。皇影這邊狠拽了師妹不松。聶風給她師兄摟了挪過半寸,不動了,與刀客一笑,眉長鬢青,比什麽都靜。

這般默了良久,聶風一嘆:“不錯。皇影,你說的不錯。此番緊要關頭,我們總該把樁樁件件都置辦妥貼的。”

三人心下俱有幾番斟酌,把甚敲得定了,一途無話循了道去。此後旬月,師兄妹多把時辰敷陳在廟中,左右將摩訶無量論了一遭圓融。皇影提了驚寂,哪也不走,戳殿外捫她的刀。唯剩小風最是閑淡,爬墻上與小公子磕倦了牙,躥下來,趴他爹懷裏討魚幹兒吃,舒妥得盹了好幾晌。

步驚雲卻著實歡喜不起來,他瞟這寺裏廊外的,橫七豎八戳了全是燈,忒亮,叫他拂都拂不散,難免一旁涼了,戳小風:“尾巴毛兒被摸掉了。”

小風一亮爪子,怎料招沒及出,給聶風捉了一瞧,撫兩下。毛團最抵不住這個,把耳朵一轉,蹭他爹襟下去。步驚雲哼一句,探手來拽,奈何叫師妹摁了,與他一笑:“雲師兄。”

皇影那廂才罷了一式驚情,收了刀來,往案旁摸了溫茶抿罷,拎了椅子蹭聶風邊上去。步驚雲剮她。皇影何曾怕過什麽,偏偏叫他願違的,垂眉一哂,不曉得慪誰,只湊得更近,給師妹遞了水。

步驚雲哪裏肯讓,潦草隔空一拂,撈了桌上青瓷壺子,囫圇塞聶風懷裏去。師妹淡定,接了皇影的杯兒,往師兄那處一送:“雲師兄。”

師兄一默老半天,沒法叫他師妹長久捧著,只好捉了抿罷。小公子吊梁上瞥了此節,心下怎生地佩服師妹,以為這一堂的兵荒馬亂,何等料峭,他瞧著老憂心有誰憋得狠了,一下拔刀弄劍砍將上去,誰料師妹逢了沒問,一一勸罷,把什麽都操持了妥貼,委實是個英才。

幾人正戳一處相與不讓,師父已撚了個竹簽兒跌近廟來。聶風瞟雄霸眉下擰得傷了,想是有甚糟糕,忙擱了師兄皇影迎上去:“義父,有徐福音信了?!”

雄霸一楞:“不是,咳,那個,中華閣來了個姑娘,說找你師兄。”

聶風也怔:“找我師兄?”

雄霸跺腳,背燈瞞人一拉她往柱子後頭匿了:“風兒,你同我說,你師兄是不是招惹人家了?我和你無名前輩怎麽勸她都勸不下,那姑娘還拍了案,不見著步驚雲,就往中華閣外買塊地,住這不走了。”

聶風撓頭:“我師兄,招惹人家?”

雄霸輕來捉了步驚雲一瞟,幸甚師兄正共皇影那廂瞪得不共戴天,沒瞧著這個,也未覺了什麽不對付。師父扶額:“雖則你師兄瞧著也不是,唉,風兒,要不你隨我去看看?”

聶風訝然:“那我師兄?”

師父扯她:“這事不能叫你師兄曉得。我看那姑娘來者不善,若把你師兄拐跑了,怎生是好?”

聶風跌一下,咳兩句:“義,義父,拐跑?”

雄霸扯袖子:“可那姑娘言之鑿鑿,說你師兄護她救她,與她天大恩惠,情義兩全。這,這是不是真的?”

師妹一聽大悟:“我曉得了!”

小公子拽魂幡上,一捫了袖:“莫不是什麽新歡舊愛,撿來撿去撿不定,惹得鴛鴦一梢雨,魚雁人千裏的故事?”

他一番言語戳得雄霸急了:“果然你師兄他招惹人家了!?”

雄霸也是近時與無名一枕閑窗,摘梅襯酒襯得多了,才把性情將養得稍來淺淡。現下一惱,叫他半輩子的立馬橫刀全不遑多讓擠眉上去了,涼得更甚。一抿了唇,摁劍轉在階下,留與她一句:“風兒,你不需擔心。”

師妹瞧她義父哪裏還有什麽慌的,揣兩袖當風的狠,分明一番與人拼命的樣子,忙來拽他,倉惶喚她師兄:“雲師兄,破軍來了!”

完了扯她義父不放:“義父,你聽我說。我師兄沒招惹她,我師兄的確救了她一命,與她有大恩。”

雄霸聽了一籠袖:“哦?那他倆果然恩義很深?”

聶風擰額上十裏的青,好歹撈她師兄與雄霸一並下了山來。閣前戳了百八十載沒動的,果然便是破軍了。負刀負劍的姑娘才往樓外瞥得了步驚雲,不由分說掠在堂中。懷空正坐案邊吃茶,瞟她楞了。鳳舞從旁一拂,把爐上還銜了火的茶壺子砸她懷裏去:“站了這許久了,請你喝水!”

她這般殷勤,破軍不好不收,索性拿衣袂一卷,拎了灌得半盅,至末把這個往桌上扣罷,籠袖剮她:“受用。”

鳳舞哼一下:“中華閣不是你撒野的地方!”

破軍沒與她接茬兒,只望定步驚雲,半天咧了嘴:“恩公!”

她兩字話得忒熱鬧,叫人聽也不堪聽。一堂的武者很有幾個見過她從前樣子,全是擇人而噬的兇,現今與步驚雲一晌笑了,龍褪鱗爪,樂得不好,把嶙峋眉目一剮,沒鑿了春來,反惹了眉上下霜。難免唬了鳳舞她們愈發覺堵。

師兄那邊聞了一跌,拽欄桿拐了,轉返閣上去。聶風倉惶拽他:“雲師兄!”

步驚雲捱他師妹不過,扭頭瞥破軍,半天只一句:“我不是你恩公。”

破軍楞了,垂眉一拽袖子。鳳舞這廂以為她還待逞兇,向櫃後才拽了刀。怎料破軍一撓頭,委屈撇嘴:“你就是我恩公,你,你不認,我,我便,便——”

步驚雲一撩絕世,掩了師妹於後,袖上千堆的雪,深深全在他言語裏:“你便怎地?”

破軍一下往地上攤了,抱定檐柱不撒手:“我便,我便賴著不走了!我一輩子就是跟定你的了!”

鳳舞呆了。懷空正撚了杯子往唇邊送,見了這個把盞一歪,咳兩下:“我,我,我先回房。”

步驚雲瞥她沒話,一攬聶風將行。鳳舞急了:“步門主!你,你等一下,這——”

師兄給她一攔,停也沒停,轉廊後頭來。鳳舞倉惶追他,叫他甩了一句砸衣袂下去:“你掌中華閣這許多年,趕人都不會麽?”

鳳舞扶額:“步門主,中華閣沒有逐客的規矩!”

奈何步驚雲從小叫雄霸將養慣了,一途堂主門主攀上去,只識得言出法隨,旁人的話是不聽的,下頭一幹虎狼縱然有怨有恨,擾他擾得恨了,一拔了劍來,也頃刻斂了。

鳳舞瞥他逍遙一去,曉得無甚指望,蔫了,轉堂中瞧這一地塗炭,破軍仍攬柱撒潑。姑娘沒法奈她何,與雄霸拱了手來。師父一旁瞧了老半天,擰眉:“我前番倒是多心。看樣子雲兒與她沒甚瓜葛。不過她來報恩,當是一遭赤忱,雲兒雖不受,我們也不好趕,留著吧。”

鳳舞踉蹌一下:“留著做什麽?”

雄霸一笑:“給風兒看。”

幫主這一番深淺斟酌,師兄妹沒怎省得,兩人戳廟裏仍琢磨摩訶無量來。將晚下了山來,堂中弄過吃食,早早歇下。聶風將晚枕得潦草,一夢逾得關河萬裏。

她還站在那個人去無歸的墳頭,鏗鏘一下把心擰在鞘中。聶風籠了冢上燭,不識今夕何夕的,瞧孤崖一雁,嶺下千樹雪。她數不清,只曉得獨個兒霜衣冠著,青幡看著,襯了黃紙白錢默半天。

有誰提了絕世,寥寥倚碑邊瞟她吃吃笑。聶風一楞,瞧他生得烈烈,霜了發,眉下兩筆的描朱,艷雖艷了,與他一世料峭卻很相宜。他上邊沒著什麽,下頭纏半截子布,幾下遮遮掩掩,把甚著緊處藏了,匿得不好,約莫尚能窺一二來。

聶風一楞:“雲師兄?”

她言語沒罷,已覺了不對來,一悚,撤了兩尺拽得雪飲,遙遙望他:“不對!你不是雲師兄!你是麒麟魔!”

他給聶風一下戳破,慌也不慌,湊上去仍不輟的望她:“聶風,你還識得我?”

聶風嗤笑:“我不敢忘。”

他一生半輩子無甚定處,多情多怨,多明月樓頭,陽關曲裏,他一途倉惶行去,把些過眼成非的世路看盡,都算不得辜負。唯獨這個,他一朝拼得玉碎埋骨,也究竟事與願違,惹了諸般崢嶸至此,仍為牢為獄的困著他,仍是傷是痛的擾著他,叫他一恨難休。

麒麟魔哼一句:“我以為你忘了。”

聶風擰眉瞟他一下,見了什麽,一垂眉,再不來多看。麒麟魔一哂:“怎麽?你見不得這張臉了?”

聶風一默:“摘下來。”

麒麟魔有心無意慪她:“什麽?”

聶風咬牙:“不要扮做我師兄的樣子!”

麒麟魔楞了,半天哈哈大笑:“聶風,你是怒了?我變做這番模樣,不都是拜你所賜麽?你倒無辜了!”

聶風懶與他打什麽機鋒,瞟衣上的素,一籠袖子沒話。麒麟魔摸了鬢邊發梢,擡指一卷,扯下半截來。師妹虛虛瞥了這個,禁不住一驚,跌半寸。給麒麟魔囫圇瞧著了,嗤笑:“怎麽?你心疼了?只要頂著這張臉,總能叫你一顧的,是也不是?”

師妹一扭頭,拿袖子擦刀。

麒麟魔挑眉:“要惹你聶風著慌,也不是這樣難了。妄你修了兩輩子冰心,在此節上,卻沒半分寸進的。”

聶風那廂捫罷雪飲,轉來撚袖兒上的塵。麒麟魔撩不著她,閑閑往碑下坐了,一攤手:“你幾十年來,早把掌啊刀啊修得臻至化境,現今不知往哪裏使力,終日想七想八的,惶惶得很,所以才想見我。”

師妹聽了抿唇,竟駁他不得。麒麟魔將絕世往膝上一橫,打一眉的霜:“你要渡魔,要渡我,要平你一世為情所痛的死結,我告訴你,聶風,你是癡!人!說!夢!”

他言罷默半晌,添一句:“聶風,你看著我。”

他話得淺淡,卻勾人不好不依言來望。聶風眉下心上叫他撩得弦亂,一顫,半晌罷刀瞟他。

麒麟魔一笑:“聶風,你剔透了兩輩子,卻仍不明白。我是你的因,你的果,你生我生,你亡我亡。你要渡我?你一生與這種清淡念頭都是無緣的了!你痛的癡的,悔的愁的到底是什麽,你現下還不曉得?”

完了歪頭瞪她:“聶風,我問你,你可斬得了步驚雲?你可殺得了我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這茶有酒味

聶風沒了話。兩人往墳頭一戳半晌。麒麟魔瞟碑上誰書的字,哂然:“你若真能放得下,便不會一夜一夜不絕的來夢裏尋他。”

聶風叫他摳著了傷處,心下亂得不成腔調。麒麟魔瞥她一咧嘴:“無妨。你下不了手,我替你來!”

師妹聽了大驚,見麒麟魔合衣一掠,已搶她身畔拽她。聶風瞧著避無可避,倉惶並指如刀斫他頸下來。麒麟魔沒斂半寸,只抿唇與她一折眉:“聶風,我們會再見的,我等著你。”

完了仍笑:“我總是等著你的。”

師妹一掌下去斬了一袖的空。她跌了幾步,再來看時,徒剩三千野村,一營孤墳,紙灰兒往袖底飛,哪裏還有什麽人。聶風楞了,給誰一下子撓鬢上去。她一拂,撚下兩簇毛,才覺一抔雪蹭她心上坐了,不肯挪,壓她噎一遭,錯了枕。

小風正趴她褥子上,聶風一晌驚起,惹他囫圇栽榻下去,好歹勾了他爹衣袂,沒給摔著。他貓眼兒一瞇,裏頭屏山九曲的,一葉青。聶風給他雨斂雲收一望,沒省將過來,把他向懷中一攬抱了,續了眠。小風掙兩下,探了爪,想撓她,舍不得重,末了輕來一搭,兇她:“聶風!你到底要睡到什麽時候?”

師妹一卷褥子:“現在什麽時候了?”

小風哼了:“巳時。”

貓兒還有話:“步驚雲外頭等了兩時辰了!”

聶風昏沈聽了這個,一楞,半天躥將起來,披衣下榻,趿了履,草草往廊外去。果然她師兄於庭中立了,抱臂負劍,在那一戳好久,不曉得思量什麽。聶風遠遠瞧他,看了幾遍,左右總不覺厭。也是日上中天,才叫他衣下寒骨,眉上秋色微舒半卷的,褪得淡些,惹欄桿西畔一樹花,不肯與人辜負了,正合歡弄笑的,垂他鬢邊來。

小風趴她頭上砸兩字:“好看?”

聶風一楞:“好看。”

小風聽了惻惻一哂:“就這麽好看?”

聶風咳兩下。小風愈加憤憤:“你都看呆了!”

兩人這廂正擰七擰八,步驚雲一望廊下,見她師妹,草草行將過來,瞧她衣的淺,褪了袍子與她一裹,推著挪在屋內。好歹共聶風梳鬢弄裳操持罷了,兩人湊著抿茶。師兄瞧她那頭捉了杯,一呷,再一呷,半天盹一下,把瓷盞兒捧歪了,咣鐺一頭砸案邊去。

師兄大驚,給她一下磕在心上,慌得簌簌掉了灰,倉惶攬師妹扶了,一摟她,怕有甚不妥,沒敢妄動。兩人挨了半晌,師兄正待把她抱了往榻裏躺著,怎料師妹一嗆,莫名一下子,已千山雲歸雁返的,倏忽醒將過來,掩了倦,望他一笑:“師兄?”

聶風笑得妥貼,長眉深淺,唇月從容,兩相一折,與平素裏沒甚差的,仍是受看。奈何步驚雲歡喜不起來,忙攬她上下看了,與她撫了鬢,搭了脈,轉過幾番周天,沒覺了什麽不對付,一嘆:“風,你沒事吧?”

師妹瞧他眉上素得太過,怕是有甚不好,也楞:“沒事啊,雲師兄,你怎麽了?”

步驚雲默了無話,與她續了新茶。他瞧著淡定,可心下塵灰沒盡,囂囂擾擾沾衣迎人的,萬裏的昏。他一瞬已把甚事斟酌定了,扣了杯:“風,幫裏有些閑事,我得走幾天。”

聶風怔了:“天下會出事了?那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
師兄一籠袖:“沒有。天下會一向很太平,是下面一幹子堂主鬧了些不穩當,不過閑務,我兩日可得返了。風,你在中華閣歇著就好。”

師妹撓頭:“可天下會不是有義父操持麽?”

步驚雲唔一下:“我沒讓師父曉得此番音信,他老人家近時忙了和無名前輩膩與一處,正思量徐福之事,不好叫他再勞心了。風,你也需得替我瞞著他。”

他一番說辭論得堂皇,叫聶風不得不信,也沒疑別的,一笑:“那好,雲師兄,你什麽時候走?”

師兄默了默,抿罷了茶,半天轉來握她:“此事說大不大,卻也不好耽擱,我午後便走。”

師兄妹這般議定,悄來拾撿罷行裝,把諸般弄得周全。趁了個堂裏無人時,遠近掠下閣去。聶風銜她師兄抵至津渡,此番步驚雲瞧著也不是一去無歸的樣子,卻終究逢了一番離合,難免有三分七寸的喜怨糾纏。船主一瞧兩人,舟頭拽槳扶額,憋了一晌:“小公子,我們該行了。”

聶風咳一下,與她師兄拱手:“雲師兄,你保重。”

步驚雲一摟師妹,依依話了晴雨,囑過冷涼,把三山四水論了盡的,才一去兩分。聶風揣了小風轉返中華閣,瞥他不曉得何時炸了毛,茸茸一尾兒團了縮在她襟裏,忙與他撫了來平:“怎麽了?”

小風撇嘴:“被酸的。”

她師兄一走幾宿,雄霸少不得來問了左右。聶風嗯嗯啊啊囫圇給晃過去了。將晚師妹與毛團餵了魚幹兒,麒麟戳一旁蔫蔫啃她衣袂,伸蹄子撓她:“風,餓。”

師妹一探屜子,瞥裏頭空的,怔了。她沒甚奈何,才拾撿了銀錢下得閣去,皇影正戳堂內抿茶,見她招呼一下,探過因緣,扣了杯與她同往。兩人趁夜提燈行了半裏。皇影一途言語寥寥,聶風不好由她默著無話,拼了命的共她尋章摘句來。

待聶風把十數年山河盤曲言畢,差了沒扯梢上一盞的月來與她蔔個前路未明,皇影一下探手握她:“風姑娘。”

聶風一楞。皇影樂了,指點川畔幾行淺燈數撇朱臺,星河全沒在天上,都給人一一搖落,摘與城頭次第艷成了火來。煙水至處一簇兩簇的樓,下邊燈折得鶯啼燕囀的,見著已有一番良辰好瞧。皇影挪過去一笑:“我們到了。”

師妹瞥她湊得甚近,叫一枝燭色襯她長眉入鬢,是那種雨過岫碧初染衣的青,莫名給她挑得心下一亂,再難作了從容,轉來撓了頭:“哦,不錯,咳,這就到了?”

皇影攬她沒放:“不曉得今昔是什麽歲時,城中竟這般熱鬧了。”

師妹由她握了拾下階去,一入鎮裏,瞟街頭巷尾幾千樹發重花,半竿兒玉牙板敲著,兩行兒笙曲唱著,做弄了紅塵十裏,與人閑閑昵語。道下一串公子撚了帕子,冠了孟裳羅襪,妝過額鈿朱翠的,一寸一挨共兩人嘻嘻笑笑湊了堆,把袖裏幾尺朱綃繞聶風衣上來。

皇影一摟聶風,言語沒有,只斜來把郎君一一剮了。小公子們給她這麽一瞟,泱泱楞了,驀地省得了什麽。他們從小往勾欄裏討慣了生計的,在百丈人間摸爬甚久,對這一盞強樂無味的世情探得很透,頃刻大悟,一哄且散。

徒剩兩個撤得緩的,一瞥兩人,捫袖子嘆了:“好生可惜。”

聶風還正思忖怎麽個可惜,皇影這邊一搭師妹,摟她挨得近些。聶風瞪她。皇影低來與她把衣袂一纏,拿朱綃兒系得死了,正襟咳一下:“風姑娘,我們得巧逢了下元。不少公子姑娘都,那個,遇著年歲相合的,拿紅繩兒一系,給拽在榻下折枝提燈了去,連天地之禮都可省了的。”

聶風訝然:“官府不管?”

皇影擰眉一嘆:“不管,這個怎麽管?待得一雙鴛鴦成了美事,想管也不能管了。”

聶風大急:“那我們快走,不好耽誤了人家公子。”

皇影“唔”一下:“桂花糕兒不買了?”

聶風默半天。皇影勸她:“也是無妨。我們攬作一處,旁人見了自會避走。”

聶風聽了琢磨一晌,老覺得何處不對付。奈何她對這個也是一場初晤,況且她早許過了她師兄的,怎好再惹了旁的枝枝岔岔來。她一念及此,扶額:“罷了,皇影,我們快去快回便是。”

完了看她:“皇影,你西渡東來,平素也是深居天斬峰上,卻對中州諸般都很通了。”

皇影一聽,啞了,拿衣袂掩了眉,把心下三五趟意難平往襟裏揣了又揣,免叫新燭上頭的,映她一番亂扯胡掰的愧來。兩人並袖合指向燈市火市裏去。一途猶逢幾巢鶯鶯燕燕的,雖也不免與她們一遭側目,卻沒再多黏黏膩膩的擾。聶風瞥了此節,終究眉上一敞。

兩人這般行過渚北樓外,沒及入了堂來,已有個小廝迎在階下,一拱手:“兩位——”

言至此處,一瞥師妹衣下半梢兒朱,竟與刀客堂皇一纏,繞了千百不肯休的,一下大悟:“我們閣中有僻靜的好去處,最宜攀月折花的。”

聶風一楞:“我們來買桂花糕。”

小廝“哎呀”一下:“有,姑娘真是找對了地方。我們這兒百年的老店。”

皇影望她:“風姑娘,你我難得入了城來,不急著返閣。我請你喝酒,如何?”

聶風打從前番與她師兄一事之後,叫小風盡日裏趴頭上念來念去的,怨了多時,也曉得自個兒對這個忒得不勝,已把杯中物擱了好久。現下給皇影一撩,默半天。刀客笑了:“那我請風姑娘喝茶。”

小廝也甚機巧,見聶風一番輾轉,猶斟酌不定了,往一旁為揖:“喝茶也成,我們才上了新的,二位請。”

這般半推半就入了閣來。夥計與兩人引在樓上,弄了個可銷黃昏的好去處,共師妹她們折了火:“二位稍且候著。”

完了斂在廂外。師妹倚幾撩簾一望,瞟川上鴛鴦燈兒盈盈,在樓榭煙水西。閣下千斛萬盞的紅裳翠鬢垂著,新詞舊曲的弦箏風笛撩著,行客金絲絡馬一過,叫桃杏簪上了襟,也真可堪賞玩的。

聶風歡喜此番凡間車塵,不絕的來瞧。皇影一邊望她,忍半天沒忍住,替她撫了鬢。師妹亦有所覺,瞥她一楞。兩人相與對看良久,沒了言語。末了聶風咳一下:“皇影,那個,咳,你刀,刀招近時又精進不少。”

皇影曉得她是找話來了,也依她推將下去:“風姑娘怎麽說?”

聶風籠了袖,與她論起這個:“你從前的驚情七變,講究一物不存,一念三千,七情一盡,心歸無物。雖狂傲至及,但難免太傷於決絕。”

至此歪頭看她:“但我這兩天在廟中見你掌了驚寂,刃鋒走得仍是淩厲,可刀意褶曲之時,卻無處不含情,正暗合了你的七式起勢,人心有知,知則有情,有情則亂,亂心則愁。皇影,你一直以來只癡於刀,時日過久,我怕你會一去遺世千裏,淡盡了人間悲歡七味。

聶風話至此節一笑:“不過現下好了,叫我再不必憂著你了。”

皇影給她一句掰了幾截下來,分與兩處輾轉好久,沒曉得是喜是怨,餘下的撓她剮她,心下亂得何止慌張,只好挑一簇燈花,一嘆。聶風瞥她眉山顰了不散,楞了:“皇影,你怎麽了?”

刀客斟酌一下,瞧她良久:“風姑娘現下莫非已不憂著我了麽?”

聶風一怔,望她兩世故友,竟是無話,想皇影上輩子怎地河山一擲,寒江小泊,單刀一人往川上湍行半百,不曉得終究向何處棲定。她也曾天涯為客,很識得幾番孤盞蕭索,濁酒不堪說,心下一痛,拽她:“皇影,你我是不是知己?”

皇影怔半天,寬了念來:“自然是的。”

師妹拍案:“你我既然是一世知己,皇影姑娘,以後你的酒,有我來陪你喝!”

皇影戳那一晌,啞然,眉上愁也愁不動了,叫心下一番深淺婆娑,一晌暮雨過橋東的,倏忽掃得晴了霽了。師妹沒曉得刀客怎麽思量,還與她一笑,唇下勾半梢月,共了好些舊曲故情,一並銜人衣上去了。

皇影握定她剖與的一寸素心,藏不是,折不是,這正昏著,總以為宴還沒上,自個兒竟已醉得扶了頭。兩人相對半天,刀客八⑨弄不對付的,卷鬢邊一梢兒發來扯。

聶風大驚攔她:“皇影,你幹嘛?”

皇影給她拽了,恍然:“風姑娘,但你不喝酒啊。”

聶風默了默:“我以茶代酒。”

兩人左右還描不清。閣下小廝遣個大夥計往簾後取了茶來。不料姑娘昨夜騎墻捉貓,暈得很,廚內更是一時燈銷火冷,不免差乎一下子,把一壺劉郎鬢潦草拎在樓上,擱漆盤裏與師妹斟了。

聶風不疑有他,拈了一杯青的碧的,抿一下,擰眉:“這茶好,好稀奇。”

皇影那邊且添了酒來,聽了一楞:“怎麽?”

聶風盡了盞,呷摸兩遭:“這茶又清又冷,有竹葉味兒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無衣

皇影不曉得什麽樣的茶能嘗得竹葉味兒去,楞楞望她沒了話。聶風這邊抿得快,三兩下罷了盞。刀客瞥她把一壺飲得將盡,覺了不妥,探手一撈,捉師妹的瓷杯兒低來一嗅,半晌怔了:“風,風姑娘,這,這不是茶!”

聶風歪頭瞧她好久,一笑,斜了過來攬她:“皇,皇影,這茶,茶,茶不錯。”

刀客驚了,見她果然忒地不勝,這已扶了頭了,一晌沒及言語,師妹咣鐺一下栽案上去。皇影倉惶來扶,聶風倚她蹭兩下,攬她拍了肩:“皇影,我同你說。”

皇影摟她往懷裏依了,瞥她眉上疏簾兒半掩了倦,搭殘燈一掠,描一抹朱的,襯了衣下半昏半消幾痕素,艷得怎地好看,不免多望幾番。師妹拽她:“皇影,你,你是個好人。我謝謝你!”

刀客瞧她言語著已向案上摸盞,一下忙來握了她十指,妥貼籠在袖裏:“咳,風姑娘,這個,不客氣。”

聶風抿唇看她半天,一嘆:“一顆龍元,叫我識清了兩個人。我聶風一生得友如你,我死而無憾!”

皇影沒省得她怎麽竟又論及了生啊死的,話得涼,一言語,添在袖裏徒得一個冷字,禁不住心下潦草一亂,勉來與她笑了:“風姑娘,你——”

聶風一攔她,仍去撈酒。皇影拎了壺子挪一下,塞簾後藏了。師妹摸了半天沒摸著,瞪她:“皇,皇影,沒了。”

刀客摟她:“怎麽沒了。我在這。”

師妹擰眉,拽了燈來四下一映,撓頭一瞟皇影,眉上行雲行雨的,煙輕水重撩她,淺妝深袖拽她,一勾一撓揣她襟裏去:“酒呢?”

皇影瞧她怎地委屈,委實操持不住,咳一下,與她斟了一斛:“只此一杯了。”

聶風捉了一啄飲罷,扣了盞:“皇影,我還沒說完。”

刀客扶額,怕她左右再把自個兒磕案邊去,湊近拽她:“風姑娘,你說。”

聶風默半晌,看她良久:“皇影,你這二十年來,過得可好?”

皇影十足的楞了,前番與她樓頭銜杯之時,師妹問的共這個沒怎差的。兩人逢著一望,無話。簾外燈燼火冷,笙歌且罷,餘了一途的紅綃青盞無人勸,江畔舟頭有誰吹一城的笛,舊曲哀婉,惹人捫泣來聽。聶風往這番淒切裏垂眉一笑:“皇影,我終究還是拖累了你,是也不是?”

皇影委實沒曉得師妹究竟念了甚,只覺她平時大抵也是多愁多憂的,現下趁了酒,掩不住了,才叫霜雪及了鬢來。皇影瞧她眉上的素,一下給什麽打得袖底飛了白,心下幾番折曲,擰得連自個兒都不對付了。

刀客雖則不善詞筆,奈何總得來勸來哄的,且默了半天,還沒及言語,一瞟師妹,已倚她懷裏成了眠。皇影一見寬了念,妥貼抱她往榻裏擱了,展了屏風,秉燭下了閣去,與小廝討兩床褥子。

哪想她並了夥計轉返廂中,見師妹戳帳下憑了榻來。皇影楞了,一瞥瞧了什麽,踉蹌一跌,磕她心下九曲十八一拐,把天地都付了旁說了。她慌成這樣,仍沒忘了將驚寂一橫,推後頭去。一邊小廝才捧了物什,給她囫圇攔了,沒曉得這位大爺哪不對付,一楞:“姑娘,這,怎麽了?”

皇影一咳,撈了褥子,把她擠在廊下:“送到這裏就成,有勞。”

完了往袖裏摸了銀錢與她。姑娘得了好處,也不再言語,拱手一去。皇影倉惶掠在廂中,闔了門來。蹭榻邊一坐,隔了青帳子咳兩下:“風,風姑娘?”

師妹沒話。

皇影罩了案上一枝燈,與師妹掩了火,替她把榻邊的素袍淺裳一一拾撿罷了。末得拈一寸兩寸的小紅兜兒,怔了。她再怎麽生得料峭,也終究是個姑娘,曉得這物什的來處。難免戳那默半天,扶額:“風姑娘?你是不是醒了?”

聶風一撩了簾,扯了懸火,望她,也沒望她,共山共水一笑:“皇影。”

她一襲衣冠全給刀客攬了,現下把半截毯子擁著,當真的將何處掩得欲說還休。皇影見了一楞,懷裏撈著的再捉不住,全拖地下去,旁事也不太曉,戳三兩丈外默默看她。

看她倚榻,折眉,撫髻,唇朱容素,其色如月,才過橋西,一棹燈移岸轉的,斫一把桃花及鬢,投人懷裏去,合該與誰來素盡了相思半痕,成說了合歡餘味,也多是樓上黃昏,簾下重門,忒不好論。

皇影心下撥得弦兒斷,遲一下:“是我。”

聶風戳裏邊,敞得忒堂皇了,半寸掩的沒有,只一抔兒玉似,還撓頭:“皇影。”

刀客好難挪了兩寸:“那個,風姑娘。”

聶風一撩褥子,趿了履來,想往案邊摸酒。皇影默了半天,捱了半世,為她描遍眉痕刀血,瘦盡一生詩書病酒的,一嘆。完了一甩袍子,掠上去撈她摁在榻裏,一扯鬢上釵,兩下把衣冠囫圇褪在帳外,依依蹭她,親她,付唇與她,一咬:“風姑娘。我與你——”

她話沒盡,師妹給她啃得癢了,挪一下:“酒呢?”

皇影並她一樂,言語不下去,把餘的往心上擱了橫了,拿一輩子來記著了。她這一折眉,不曉得來勸誰,只拂了袖,撞得燈昏。

兩人錯枕已至辰時。今番仍是師妹眠遲,醒後一瞥衣裳冠得妥貼,皇影戳榻邊拽了驚寂,望她一笑:“風姑娘。”

師妹瞥她挪兩句,一撩褥子蒙了頭。

皇影垂了眉,省得宿盞殘燈,黃粱枕老,往哪裏再去結她沒盡的梢和鬢。究竟這一番誤折枝唱至此節,還是天與她成全,現下已書得到了頭了。她悔也不悔,心上且嘆且悲的,總有歡喜憂繞弄不清。

不想叫聶風探手一拽,望她:“皇影,茶。”

刀客猶沒忘了前時帳裏的雨露承恩,給她一摟,倉惶半晌,軟了半截子,不曉得是折是推,是倚是斂。兩人相望良久,沒了言語。聶風一遭宿醉才醒,現下正昏得山迢水遠,看她一楞:“皇影,你怎麽了?”

皇影默了默,扶她倚在榻旁,瞧她容色仍還閑淡,沒甚怒的,輾轉半天摳一句:“風,風姑娘,昨夜,你——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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